若花生 | 一个/家人

我喝了半口迷魂汤

之所以要全文引用、转贴这一万来文字,是因为这些文字字字皆血,字字皆泪,表面上一点看不出韩老先生像个汉子,骨子里却是一个晃动地球的家伙,他呐喊道:能晃三下晃三下,能晃五下晃五下。
英雄,十足的文人英雄!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R题记

写于2001年12月15日北京第五次艺术展前

我喝了半口迷魂汤
韩美林

去年年初,也就是2001年1月17日,我去了一趟阴曹地府,阎王爷见我乐了,说:“你怎么这样自由散漫?这是你来的地方吗?还没到时辰你就跑来了,还不快给我走人!”我扭头就走。可我半路上又折了回来,向大门口的牛头马面讲:“还有点事再见一见阎王爷。”他两个根本不理我,我一想,不理我就进去!既然来一趟不容易,顺便就办个事吧!

我来到阎王跟前,他一抬头看见了我,眉头一皱,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,喝问:“你怎么回来了?”

我说:“来这一趟不容易,回去见了朋友也得带点’参考消息’。”

他不耐烦地讲:“快说,快说,你没看我这里还审着成克杰吗?”我往旁边一看,还真不假,我看见成克杰在那里龇牙咧嘴地在下油锅,几个小鬼拿着铁叉挑上来又摁下去!于是我三下五除二、快刀斩乱麻,要问的事多多,想知道的消息也不少,譬如:刘青山和张子善现在是托生个牛呢还是马?还有咱们的好书记焦裕禄而今可在阴间掌管着生死簿子?他可是个好人!

我瞅着阎王红头绿脸急歪歪的样子,再不问就把我给留下了。急中之急就说了一句:“我看看你的生死簿子好吗?”

这一说不要紧,阎王爷不解地问:“你不是没到时辰吗?跟你说,你还有一百年哪!”

我也乐了,接上茬儿说:“我的朋友多,起码我问一两个人。”

还没说完,阎王爷就急了:“你怎么这样啰嗦!再跟我胡搅蛮缠就让你留下来了!你没看见成克杰已经招了吗?我得看他招了哪几个,快,快说!”

这阎王爷真不错,我这么给他添乱他还没怎么急,他这一催我可急了。要问哪一个?我的朋友上了千,再不问连我也回不去了。我顺口就来了个:“我的朋友李雪健和李媛媛都是好人,可偏偏生了一场大病,我想问一下他两个在人间还有多长的寿数?”

这一问不要紧,阎王爷乐了:“你还挺哥们儿的,叫焦裕禄来查查看,那两个好人还有多少年?”

我想,这世界还真有点意思,刚才我是猜到老焦到阴间来会被提拔的,果真掌了不小的权。不一会儿,焦裕禄拿着一个大红本子来了,仍然披着那件舍不得扔的大棉袄。他不认识我,我哪能忘了他!我敬佩他可有年头了。我看他和阎王爷交头接耳、翻着生死簿子那个亲热劲儿,就知道阎王很器重他。

忽然,阎王抬了头,大声对我说:“你听着,念你对朋友一番深情就告诉你吧!李雪健和李媛媛上一辈子也是好人,这辈子虽然生了一场不小的病,也不妨他们健康长寿。刚才我和裕禄一商量,每人再加六十年…”

还没有听完,我就屁颠屁颠地打道回京,后面牛头马面追着让我喝了迷魂汤再走,我可不喝那玩艺儿。上一辈子我托生的时候就打了个马虎眼,喝了一半就折给拉丹了,这次还是少喝为妙。我三步并作两步,恨不得立刻把这好消息告诉我两个好朋友……

一路上我想起成克杰下油锅的一幕,心里嘀咕着:还是人间好!还是人间好啊!

……

我死了三个半小时,长期不下“火线”,我得了劳累型心肌梗塞,手术中我的动脉血管因老化而破裂,幸亏我遇上了好医生,中国心血管病“八大金刚”都在我的手术台上,上万病例中只有一个活下来,那就是我!

我苦命的美林,自两岁就死了父亲,我妈妈和奶奶两个寡妇拉扯着我们兄弟三个。我是老二,十二岁就参军了,跟着司令员万春浦当通讯员,站岗送信端饭扫地,什么都干。我感到我们穷人当家做了主人。我受的全是老八路教育,爱祖国、爱人民,从不知什么叫累。我一生坎坷,从没有低过头,因为我想做个好人,做个有用的人。我对待苦难一笑了之。我能有今天完全是苦难促成。我感谢苦难,感谢生活,否则不会有我艺术的今天。

我此生最在乎的是友情。但是上台检举的、坑我的、害我的、往我眼里抹辣椒水的全是那些“友”们做出来的!“时乱见忠奸”。在我昏迷状态下,人还没咽气,可什么“奇迹”都出现了。嘴上抹蜜的人不来了,借钱借物的不还了,平时拿一捆葱一包枣两包茶叶来要画的人不见了,更疑惑的是手足兄弟,就在一个院里绝对不走动了。我想起住院时隔壁的病友–一个老教授,住了几个月的院,疼得上下打滚,生了四五个孩子,都是什么大经理、董事长、留学回来吃了洋饭冒洋气的人,过年都没一个来看望!为此,我不能不为这些人间悲剧落下一滴我不轻易滴下的伤心泪。我此生不流泪,男人的泪只能在眼圈里打转转……这些就不提了,提起来还要落泪,泪、累、泪呀累!!但是这不轻弹的泪,绝非我的懦弱,我可不是那种孬熊!

在这两年里,我做了几十件母与子的雕塑,呼唤人们不可忘记自己的母亲。全世界有灵性的人或动物都爱自己的孩子,乌鸦反哺,羔羊跪乳,人呢?!不养老子的算小儿科,杀母、奸母不如禽兽者何止一二三!

纵观千年来诗词歌赋千千万,然思念母亲者鲜之又鲜,怀念娼妓者浩瀚如海。一旦潦倒他乡、犯科杀头之时,方念及母亲养育之恩!其时悔之已晚矣!亲情如此,友情亦然!

这一切亦不必挂心。阎王爷说,老焦那里都已记上账了。人们常说,不是不报,时候未到;时候到了,小鬼准来找他。对他客气一点,就说马克思叫他;不客气的话,就是该下油锅了。说完这一面还有另一面,那就是别老瞅着不高兴的一面。人活一生不过才三万六千天,人能活到一百岁吗?即使活到那份儿上,不是架着就是推着,上面流鼻涕下面滴着尿,弄个“人人嫌”不是挺煞风景吗!

学我韩美林吧!我时时刻刻都是一个快活的大苍蝇,这一生什么羞辱没受过?尚且仍是滴溜溜的大眼睛,头发不秃牙不掉,上楼下楼都是三台两台不含糊,要不是心脏换了零部件,还不就成精了!其实都很清楚,每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,文艺界朋友叫我“铁蛋”、“大男孩”,说到底我也不“铁”,更不是“孩”,换个活法就是了。没心没肺能活百岁,问心无愧活得不累。其实真累!我还有一个优点,说改就能改,即使是口头语也能改。这来自我坎坷的生活,用达尔文的话来讲这叫“适者生存”,只要你说得对,我就能改。不对就笑一笑,别让人失了望。这一写猛一看,我还是个精人,精什么,吃亏上当的也“玩”了不少。我想只要不给别人亏吃、不坑害别人就行了,做人不就是要的这个标准吗!与人为善,与人为善呀!善可以善,但是不要善得太窝囊,我就是属于窝囊之流的人。黄永玉说:“韩美林说的坏人一定很坏,因为他轻易不给人下结论;他说的好人你千万别相信,才不一定哪!”这样的结论我只有不自在地笑一下,因为他说得蛮对的。

从小学到大学再到社会,看课本、教诲、口号、运动,都是让我们做人、做好人、做有贡献的人。容易吗?
好人到底是个什么概念?

诚实?坦白?率真?见义勇为?割心剖腹?两肋插刀?这些我都做了,而且是认真地做。但是这一做可就惨了,落得都快不是个人啦!想一想这一生戴了不少“帽子”加起来当坏人不成问题:反革命、里通外国的特务、三家村的黑爪牙,为此,我进了监狱,压断了骨头、挑了手筋、剁掉了八个手指甲,八公山下劳动一呆就是十四年。有个歌叫《好人一生平安》,就是因为好人一生不平安才盼好人一生平安,假若好人都平安的话,这歌还唱个啥子劲呢!我性格刚烈像我山东老爹,个子矮矮又像我绍兴老娘。我的性格不断改变着我。事物都是相辅相成的,穷孩子出身的我,由衷地爱这个共和国,怎么就成了反革命呢?

监狱中我听到远处高音喇叭里传来一句《反杜林论》是马克思主义的百科全书,我怎么就不能学通《反杜林论》?!一条裤子卖了一元钱,《反杜林论》才七八毛钱,但是打了六次报告,狠心的所长也没为我一番决心所感动,一个姓胡的管理员看到了扔在窗台上的买书报告,这个好人不怕担风险,自己买了一本,打开小门子把书一扔,“韩美林你家里送来的!”我家怎么知道我要《反杜林论》?这与世隔绝的“洞山110号”家里怎么知道的?……我终于悟了出来,“患难之时见朋友”,千古真理,真真千古之真理!

从此我对这大千世界的认识就是从这本《反杜林论》开始的。今生由此换了眼睛,换了一切,我懂得了唯物论和辩证法,以及诸多哲学大作。从此,我读书的范围无形地扩大。没想到的是它们哪一行都与哲学分不开,就像开了闸一样,我见什么书读什么书,哪怕是土匪、死亡、马铃薯、宇宙、污染、麻疯病,人类留下那么多知识,使我又进了一次小学。从此,这个世界的一切,我几乎都想知道!这是我大彻大悟之时,我变成了另外一个韩美林,可以说这迎刃而解的认知,这才是真正地从“苦海”中爬了上来!这里我不但认识了世界,认识了人生和社会,同时也认识了艺术,原来我被一些不是艺术家的“艺术家”领进了泥潭,我也被一些不是哲学家的“哲学家”领进了形而上学!从此重新认识自己,认识世界,认识艺术。我最迫切的新课题是:从头学起,改变一切!它成为我一切行动的座右铭,为我展示了无限的未知世界。我惊讶地发现,我已经进入了另外一个境界!

林默涵有一句话:“在我们一千个艺术院校里能够培养出一两个艺术家来就够本了。”这句话是对的。你留的把子再大胡子再长也不是艺术家。长期以来,艺术教条主义用一种刻板的教条模式来要求学生“三面五调”、“三度空间”、“统一、调和、节奏、对照、对称式、放射式、求心式”,我怀疑记住这些“维”、这些“式”、这些陈谷子烂绦子,就是艺术的全部?艺术还有什么?没有啦!记住这些就是艺术家啦?就可以梳把子留胡子啦?!这一切的一切,就是艺术的全部?其实这全是”误会”。艺术有”式”吗?有六法八法七十二法吗?从古到今,千万艺术家听哪一家算是“标准件”呢?

在一切社会科学里,艺术是个最自由的学科。现今严肃科学中的老大–数学在微积分的条件下步入到自由王国,圆就是方,方就是圆;正亦是负,负亦是正;A的根就是A的幂,A的幂就是A的根;常数就是变数,变数亦是常数,美术界每天不离嘴的“三维”,是不是美术界的惟一出路?这等于不管大病小病都一律用万金油一样,这能不把艺术给整死吗?公式化概念化不由此产生才是怪事呢!这段话在我的文章中用了不知多少遍,我只希望艺术家们别再走那些“指路人”都不走的路。

我们很清楚地看到,严肃的数学尚可自由转化,而美术只抱着一个“维”,就能吃一辈子?现今科学家已经知道这宇宙存在着多维,从三维、四维甚至二十四、二十五、二十六维等。宇宙在运动,它不断运动的结果引起膨胀而爆炸,那时的宇宙是十一维。艺术家的创作总比科学自由吧?我们能当那盘腿的小脚女人吗?除了“维”就是“式”,很可笑它怎么就是艺术!这是谁规定的?!

我们强调艺术家的感觉世界,因为它是我们艺术赖以生存的最大财富,先天的才能只是一个有利条件,而不是惟一的条件。艺术家一生辛勤劳动才是走向艺术辉煌的阶梯。靠“炒作”、“起哄”、自己拔头发是没用的。那些歌唱界的“天皇”、“巨星”、“皇帝”、“歌后”们,咱们美术界的人千万别红眼。他们是自我封侯,自我多情,几年后能记着一两个就不错了。但是有些画家已经提前一步了。其中尚有个别七八十岁的“夕阳红”画家,炒得沸沸扬扬,几千年才出他一个,他是“里程碑”还兼任“转折点”,世界上就他是“画王”,他骂了张三骂李四,骂了古人骂今人!我劝老爷子收收吧!别再弄些废画撕给记者看了。我们画家都不是生来就有名的,你早知道今天出名何不连你小时候的尿片子也留起来呢。你冷静点听我说一句话:咱们画家可不是梦露,你脱光了未必有人买账!千万不要忘记,艺术家不能靠作秀,而是靠实实在在做学问。你既然肚子里装着中国和外国的美术史,你完全应该明白哪一个大师也不是“炒”出来的。“转折点”、“里程碑”也不是自封的。本来这个小册页是给大家掀着玩的,但是面临现实,出来个吃了洋饭,跑到这个古老的祖宗跟前大放洋气的“救世主”!我们美术界的前辈们,从徐悲鸿起,到刘海粟、林凤眠、潘天寿到现今回国和一直在国内的老少画家们,用尽毕生精力,为了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而贡献一生,从没有见过哪个狂人咬牙切齿地大叫:“中国画的笔墨等于零”,至今签名都拿外国钢笔,还有什么资格“改造”中国画?利令智昏!得意忘形!我为什么拿起笔来着重点这个无知的“炒作”,很简单–有那么一些人留了几天洋学,或许在外国还混得不怎么样,刷碗、扫街、背死尸都干过,可回国摇身一变就成了中华民族的“救世主”、“教师爷”,左一个你们中国右一个你们中国,我直来直去,通体透明的人,怎受得了这样对待我们千年祖国!这是拿刀拿剪子来剪中华民族的神经!!这是一个”炒”过了头、哗众取宠的恶作剧,但它也是对中华民族一次无知的亵渎。

我长期不参与社会活动,武大郎开的店也从来不进去。其实,我很明白进去要论资排辈,是哪个师爷教的还得回哪里,国画系的怎么可以画油画?工艺系的别想跳槽学雕塑,我看到一些年轻人画得好到令你汗颜,等着排队出山起码排到2089年。我从阴曹地府出来的时候,少喝了几口迷魂汤,所以我狡猾,因为我绕着他们走。你不让我烧香,干脆咱们连佛也不拜了。多少年来我坚持住“单间”,绝不去睡“通铺”。我的苦难告诉了我,一个被子筒里你踹我一脚,我蹬你一家伙,他放个屁,你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。于是一般活动和竞赛我都不参加。平时躲在小楼成“一统”,想画什么雕什么,由着我那性子去啦!这样下来,我又画又写又雕又剪,兴之所至什么都来它两下子,自有乐处!平时在家中,耳朵一堵什么也不知道了。有人传话来,不听!他骂你“杂牌军”就杂牌吧!讲你不是学雕塑的这有什么?我没讲我的雕塑是学人家的,做着玩行吗?至于画国画、油画、烧陶瓷、写天书,都是弄着玩的。我在大学里是学染织美术的。我不相信弄着玩还要让谁认可。难道非要入个什么系、学过哪几招、用个什么法才行吗?历史上画家万万千,七法、八法、六十四法,谁又让画家定下来去用一种法?这不连笔墨都不让用了!至于我用什么法管得着吗?你又怎么知道我反这些法?可不可以不用?用它不定它行吗?我敬它不学它行吗?学术上的事只能争鸣,怎么可以大叫大喊填鸭子呢?!艺术家绝不是贪嘴的鸭子!艺术与科学、宗教、党派、法律不一样,它强调个性,注重个人风格,为此它不可以“接轨”,借鉴可以,取代不行。世界艺术大同之日,就是世界艺术末日到来之时!艺术绝不可吃大锅饭。艺术上做学问的人不去争那个奖那个位子,本来它就是兴之所至的事。自己高兴,朋友满意就行了。

人一生下来很少有笑的,为此遇到一些麻烦也是必然的,仅仅躲在小楼里成“一统”是不够的。麻烦也是躲不掉的。这些年来我让人骂足了,告恶状的、递小条子的、给我穿小鞋的,还有一些七八尺汉子专干拉老婆舌头的工作。为了前进一步,我必须踢着石头打着狗才能有所进取。

深圳的大牛是我一生不可忘记的羞辱,说它是病牛、泥牛、危牛,各大报纸甚至头版头条的出我洋相。及至我当着这些人打开牛肚子一见天日的时候,他们哑口无言,都傻眼啦!因为牛肚子里的钢铁结构再有两个牛的负荷也是绰绰有余的。之后有的朋友来电讲报纸上只有两三行小字说我把牛修好了。骂完了,出我的洋相也过瘾了,那些想把我打下去的再也不来“喝茶”了。既然糟蹋了我,怎么没给平反呢?想不到的是他们这样做不是为了牛有“病”,而是他们心里那难言之隐–不准我做雕塑。果然不错,他们龟缩着脖子又变了另一个花样。之后,他们改行向各地在做雕塑的政府偷偷往办公室的门缝里塞匿名信。人都有逆反心理,得到的回答是非韩美林莫属。

这些事都过去了,我只一笑置之,汉子都是站在明处的,没看到《水浒》里那些好汉吗?他们当中有几个是往门缝里塞“内详”的信的人!事物都是相辅相成的。正是这些因素使我更坚定了信心。

本来我此生没想到去做什么雕塑,正是为了我得了一个”杂牌军”才走向做雕塑的道路,至今已十五年了,在这十五年中,我和我的工作室上下大小十几个人共做了二十座大型雕塑,其中巨型(20米至75米)就将近十座。有的雕塑已获优秀工程奖。

没有作用也没有反作用,在这苦苦奋斗的十五年里我们做出了上万的作品。

我已经没有退路,我的信念是–创造高峰,走向世界。

我今天的状态连家人也不相信,每天十八个小时以上的工作量。糖尿病已经与我共处十三年。没有三多一少,更没有精神不振。下了心脏手术台不久,我就带着工作室全体人马去了河南禹州。这里是著名的钧瓷发祥地,是众炉之首。但是近几十年,由于品种少、滥制滥烧,已使她失却了昔日的光辉。这次“大篷车”下到禹州已经是第五次了。与陶区的朋友不同吃、不同住、不添乱,我们自己拉坯、自己盘泥,两个半月下来共创作了七百多个品种一千多件作品,轰动了陶瓷界。汗没白流!

路是不平坦的,不过在艺术上我没有觉得太累!我感到累心的是事业以外的分心事。我曾站在大连老虎巨雕上,冒着大风大雨大哭大喊:“我报国无门啊!”但是我没有放弃她。我爱她。

我像一个活塞,哪一方面来的力量都照转,时间长了就成了习惯,习惯就成了自然。因此,我喝着稀饭与朋友聊着天,两个多小时九十三张猫头鹰就跃然纸上。只要有纸有画面我的手就会发痒。我得了画画的“乱动症”,穿了那双 “红舞鞋”,我着了魔一样见什么画什么。我高兴,朋友高兴。

我一生婚姻不幸福,招来的灾难无数,我只有画了又画,其他,管不了啦!我自称叫“老韭菜根”,割了再长,长了又割。只要我活着就总在生长着!至于它到何人手中,顾不上了,先把蛋生下来再说,因为我正处在画家的黄金年龄段。王铁成说我的作品一半给了朋友一半给了贼,此话千真万确。

十几年前街道联防抓到一个小偷,被揍得鼻青脸肿,直至凌晨三点小偷仍不招,最后小偷急了说:“你们是不是让我招出偷了韩美林家?”这一讲正中联防队下怀,小偷说:“我从小就敬着他,怎么会偷他呢!”街道干部张大爷一听这小偷还真有点良心,“放了他吧!”恻隐之心人皆有之!好人还是多的!

转一个话题讲讲轻松的事吧!“文革”后我不画人体,怕惹事。近几年我却画了不少,原因很简单–开放了呗!提起人体,几千年来都没一个公正的说法。总之,他是“祸水”。其实,他是“大宝天天见”,他是大自然的杰作,是人们一生下来就得到的精神兼物质最绝妙的礼物。人体是什么?我讲不好,但是我知道他是世界上最说不出道不明的一个“那个”。尽着人们的才智,即使最丰富的语言、最优美的乐章、最浪漫的歌诗又怎样呢?再能耐的画家,再瑰丽的色彩,再潇洒的线条也抹不出人体那些微妙的、独到的、抓耳挠腮的“美”来!从人体上读到语言、听到乐章、看到高尚、悟到神圣,谈何容易!

我们直观人体,不能限于人体上那几个不多的”零部件”,那里有深邃的学问,含蓄的语言、摄魂的魅力;有大浪淘沙、有丝丝秋雨、有黄土高原,在艺术作品中有千年文化、有高山流水、有绿草茵茵;有震撼、有哀怨、有火焰、也有沁凉。在艺术家的眼里,还有深不可测的联想,宏伟的框架,缠绵的情丝,道不出来的柔情,悟不出来的装点,花了眼的色彩,是活脱脱的艺术“真人”、“真形象”。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从人体里读出来的。

我希望世上不论哪一门类的艺术同行们,能创造一个像基督和释迦牟尼这样的“形象”,不过她是人体,是人的“女神”,人民对她不是敬而远之,而是铁了心的爱她、疼她、信她。她是人,不是神,闭目想一想吧!不大容易!!

在我的创作中,给我巨大力量的不仅是我丰富的生活经验,还有来自另一方面的激情,那就是我们千年的文化艺术传统。如果不是狂妄的话,就得承认这个民族给我们艺术家留下来的丰富的文化遗产,足够我们艺术家受用终生,我们应该知道我们是踩着前人的肩膀走过来的。试想,假若没有那个结绳结,没有那个笨重的大算盘,能有今天的高等数学吗?牛顿的本事比起现代科学和数学是差一点,但是没有那个苹果,会有“万有引力定律”吗?今天我们听到的音响没有爱迪生那锡纸和手拿大铁筒子行吗?这铁筒子现在送你也未必能要!中国的青铜器可以不用青铜,用玻璃钢的行吗?中国的相声不用嘴讲,化上妆靠动作行吗?中国的京剧不用胡琴,用小提琴行吗?所以中国画不要笔墨绝对是说着玩的,是小孩玩娶媳妇、拜天地。有那么一些人刚刚离开国门回头就对国人讲:你们中国人,真倒胃口!他不知道身上流着什么种的血?竟如此口出狂言!这块古老的土地上怎么就出了这么几个歪瓜裂枣?!你不怕阎王爷通知老焦给你减寿吗?记住:“留洋”不是叫你留在那个“洋”地方,回来也不是让你当“救世主”,这个民族已经有几千年的历史了,用得着你去救吗?再说你一个人单枪匹马也难为你了。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文化土壤,美国人写了中国书法卖给你,你也不会买。学了几句“三克油”跑回来指手画脚还不够寒碜人的呢!

现今一些外国人学京剧,就那个大鼻子还唱杨贵妃,这“洋”贵妃一上场就把大家给逗乐了,哪里还像酒入愁肠呢?!这不是让洋人受“杨罪”吗!外来文化和中国文化交融的问题实在是微妙得很。可知道”贵妃醉酒”这么好听的名字,到了法国就只能译成“一个妃子的烦恼”,要是再翻回来给中国人用,不是中国人看中国戏也傻眼啦!也难为杨贵妃,这就算她在法国醉酒啦!因为《水浒》还不如她,“水浒”二字就叫上一大堆“一百零五个男人和三个女人的故事”。这名字真够吓人呀!为此,对中国传统艺术我们必须有所选择,然后抱着坚韧之志吞噬它,消化它。我很清楚我要在艺术上站起来,就得扎根在这块文化土壤上。世界水平就是传统形式加现代意识。我别无选择。为此,在我的创作中两汉以前的艺术对我产生了不可低估的影响,我为我们前人留下的艺术遗产而震撼而折服,因而我亦从内心厌恶“救世主”!

在这个世界上,不正是有了中国、印度、埃及、罗马,才会使人感到生活美好吗?如果我们艺术都拿铁片子一拧,绳子头一绕,这也不要那也不行,不学艺术的就来“三克油”,学了“艺术”的就抄上几笔波什么克的,那这世界还有啥乐子啊!现今的艺术界–一个缤纷多彩的乐土。什么五花八门全出来了。打一枪也算是艺术,当着人们洗脚也算是艺术,把自己小肚子割一块肉也叫艺术,男女交配上了大街也是艺术,弄了一根大麻绳从一楼拉到三楼绊倒的人无数……这都成了艺术。这些不动一笔一墨全表演性的艺术什么时候”判”给了美术?其实弄清楚并不难,因为鼓捣这些”洋玩意儿”的全是我们美术界的人!

玩抽象艺术,中华民族绝不落后,玩虎石、京剧脸谱都是很抽象的玩意儿。尤其上瘾的莫过于书法艺术。除了甲骨文和金文里还有点象形的字之外,到了狂草就不亚于跳摇头丸的傻小子傻丫头们。

言归正传,这些年来我在研究古陶文字时发现大量古陶文考不出来,不知其义也不闻其声,感到这样埋在字典里不见天日实在可惜,后来在金文和甲骨文中又见了不少这样一些判了“死刑”的文字,每一个字都是美不可“言”,我将它们收集起来,总共不下几千,于是我灵机一动(到底我喝的迷魂汤不多),惊讶加激动,这不是天书吗?!怎么就不可以请出来见见这些人间父老兄弟?假若有选美的话也绝不亚于隶书或草书“代表团”呀!起码比“现代书法代表团”过硬,现代书法喝的酒太多,他们自己也认不出个所以然来。严格来讲这叫不知根底。但是这些“天书”他们都出自名门大家,只是在几代“讨荒”时丢了家谱。我作为书法、作为抽象文字也不会伤了他们的大雅。经过一番乔妆打扮,上了T形台,给这个美好世界装点几枝小花,不会挡鼻子碍眼的!相反会添了一份乐趣。世界,你多么美好!

第一篇“天书”写好之后,朋友们和我都感到还不错。我这个人爱听好话,一口气写了三十张,后来在画上、陶器上都来上几个“天书”。最后一发而不可收,干脆把它当成我拿手戏了。至今写了半年多,还没见我叫累。

为了在这片黄土地上扎根,每年我都带着学生下乡下厂,我们的大篷车经常游弋在农村小镇。前年去了七个省、无数的县和乡村,共跑了三万多公里。虽然花了些钱,但是我们全体上下大小们就说了一个字:“值”!我闭目自思,为什么我的创作多年来从不枯竭?为什么我在每次的创作大潮中没有寻寻觅觅?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:我从来都把传统和生活连在一起,使我的创作不断,而且是看得见的像小学生一样天天向上。从我来到这世上,不是贫穷就是坎坷,不过令人难解的是:我在艺术创作上从来是顺之又顺。可以说天天出新招。这是我为什么活得像个快乐的大苍蝇的原因之一。另一个原因是我启蒙教育留下来的理想–世界是大同的,是要面包有面包要粽子有粽子的共产主义……否则,没有这些理想,这世界还留恋什么呢?

此生屡遭天灾人祸,而且都具极限性。为此我的故事特别多,有头有尾精彩有趣。朋友们即使是作家或故事大王,也都愿意让我来诌上两段。说到朋友们来玩,可都有一个共同的看法:别带大包小包。我不喜欢人家送礼,送了来还得我再搭上一些退给人家,弄得都不好意思。想听笑话和故事就来玩!这儿有哭有笑,有前仰后合也有眼泪鼻涕一大把。姜昆、牛群都能给招来,姜昆说美术界有四大笑星:黄永玉、丁聪、方成、韩美林。平时大家很忙也很累,说几个笑话调剂一下,不然每天除了干活就是干活,那还有个啥活头呢!我家曾有几只小狗小猫,狗叫刘富贵、二锅头、金大瘤子、白赔,现在一个小狗叫锅饼,他“媳妇”叫烧饼。其实个个长得漂亮,人见人爱。我家大波斯猫叫张秀英,问它喜欢这名字吗?有问必答,它一定“喵”一下表示同意。有一点需要给看官说明的:我们一年四季说的笑话虽然忘形加喷饭,但是有两个特点:一不重样,二没有黄段子。怎么样?这还不算本事吗?

我画得不好,群众关系不错,我家又住在王府井,朋友们有事没事都拐过来聊天。一次谢晋扛着一只火腿从他家乡来,碰上我这“狗窝里放不住烧饼”的人(此语出自我的祖母),没一会儿姜昆就把火腿扛走了。我们邻居讲:韩美林家分火腿了。我家一晚上到过二百多人,那一年,暖气11月20日还没有来,我刚刚搬来,群众把我误认为是领导,男女老少又砸又摔,后来知道我是个画家才撤退,我虽只挨了一巴掌,可我的陶瓷、雕塑都进垃圾箱啦!六次文代会时,一晚上来了八十八个客人,连水都没喝上。去年“五一”放长假,这一放不要紧,全放到我家来了。那天足足来了二百多口子!人来人往,时间一长,我得了一个外号,叫“文艺界黑社会头子”,这个名字胆小的人一定吓出汗来。其实我没有那么厉害,一个小孩两句软话就能把我哄得叫干啥就干啥!我是个有名气没牛气的人。为此,骗子们就常来我家光顾,不管是男骗子还是女骗子,满嘴抹蜜,骗完以后我还落个坏人!

大冯讲过一句关于我的名言:“当他张着双手热烈拥抱这个世界的时候,无数贪婪的手把他两兜掏了个精光。”

我自己也讲:“我是一个勇敢的战士,用鲜血和汗水打下来大片土地,可回头一看,又全被鬼子占了。”
我每次下厂回来,都如数家珍一样给朋友介绍钧瓷怎么怎么好,怎么怎么烧,怎么怎么难得……画了画,做了紫砂都翻出来一件一件地端给大家……结果,结果,别提这结果了–结了一个苦果(我的陶瓷被盗近千件,我的画被盗一千八百多幅……)。我一生辛勤都让人给端了!我这场大病就是由此而引起的。

这里我特别提到我家那只小狗–锅饼。那晚从武汉来的人讲到我被盗的事,我不敢相信身边竟然有男盗女娼……回来的路上,小狗在前,我已经是蹒跚移步了,到了家上楼时我的腿像灌了铅,还没上六七台人已经不行了,我难受得感到我将要离开这个世界……以前的苦难对于死亦无关重要,而今,正值美好的世界向我走来之时,艺术之葩尚未绽放,我怎么能走呢!……小狗急得团团转,在我的小腿上打转,又舔又哀鸣,我知道狗先天知道主人的不幸,它毫不犹豫地蹿上四楼去叫家人,狗小声不大,家人听不到,它又下楼“照顾”我,又亲又急又舔又哀哀鸣叫,它上来下去七八趟,我趴了七八分钟,总算缓了过来。我艰难地爬到家门口,小“锅饼”正跳着“按”电铃。门开了,小狗疯狂地咬了这个咬那个,好像在说:“刚才韩美林难受,你们一个人也不出来!”……后来听大夫讲,幸亏小狗耽误了时间,不然马上下来背人,肯定死在人背上。

在一场生死搏斗中,我能再回到人间确实是奇迹,我恢复得也很快,上楼仍然是三台并两台,我又开始拼命干活了。我时时念及救我生命的大夫们,他们看到我今天又出成绩了一定很高兴。我回到人间以后,睁眼第一个看到的是建萍,她的眼都成熊猫了。我在见阎王爷之前告诉大夫:只让我们作协领导知道,不要告诉建萍。如果不是阎王让我回来,这就是我最后的“遗嘱”了。我不想让她伤心,她一生不容易。她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好的女人。

“时穷见节”,这次大病我欣慰的是我会有那么多朋友,我记住他们为我流下的眼泪,记住了人们对我发自内心的关怀,我的记忆和创造力空前的棒,不会让他们失望!人缘可不是一朝一夕就得到的,在我紧张的手术中,外面上百的人为我牵心;外国朋友刚下飞机就去了教堂,为我祈祷;103岁的老奶奶上山为我烧香;天目山月照和尚为我做了一个月的法事;来自印度、日本、美国的大使和朋友,给了我信心和力量;卖粥的朋友知道我不能吃糖,把一锅粥全倒了,为我做白粥;九十岁大学问家文怀沙老师两次去医院给救活我的大夫们磕头、颂诗;黄苗子、郁风老师从遥远的澳大利亚来看望我,当时我病情不佳,自以为我将要回去,人生苦短,我得到他们的教诲心里一阵凄凉,我还刚刚开始!师生一场我给他们磕了一个头。艺术上我正处黄金年龄段,心里不是滋味!我哭了。姜昆来了几次,在我床前给我讲笑话,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哄我,我于是也讲笑话,他们出门就掉泪了。政协、作协的领导都是我多年的老朋友,我几十年来哪里有个像样的家?他们就代表我的家人,在我病危通知书上签上了“家长”的大名……

人生友情难得,我画得不好人缘好,为了他们,为了朋友们,为了建萍和我苦命的妈妈,我能过早地“甩手人间”吗?阎王爷叫我回到人间一定是我有了新的工作“安排”。我此生见得多,下个任务–写散文去!我尚有二百多篇散文待展览会后把它们写出来,先把牛吹下,再看我怎么耍了。

阎王爷给了我一百年时间让我好好写,好好画,临出阴曹时,老焦把我拉到一边轻轻地告诉我:“百年之后别忘了给我带几个河南柿子来!”我招手来了个“小意思”……出了阴曹,心里嘀咕,要什么柿子,那件破棉袄倒是要换“波司登”了……

一口气写下来,毛笔已成三个尖了……